陈琛：吸取美国等国家的产业发展教训，警惕制造业过度服务化倾向

12月7日，中国财富管理50人论坛（CWM50）举办“服务业高质量发展：短板剖析与应对之策”专题研讨会，机械工业信息研究院先进制造发展研究所所长陈琛在会上作专题发言。

（一）我国制造业的服务存在低估

十年来我参与了与制造业服务价值创造相关的诸多研究工作，可以看到与当前最新实践相比，以往的一些判断与结论已经出现了较大偏差。如德勤、麦肯锡以前的研究报告显示，中国的装备制造业、机械工业中78%的企业服务营收占比不足10%，仅6%的企业才能超过20%。从其他先进制造业国家看，如我们调研比较多的德国机械行业，以往的报告普遍认为其六成是实物产品，创造三成利润，另外三成是服务，但可创造七成利润。然而，近几年我们对大型企业及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开展大量调研发现，上述数据作为财务统计数字来看没有问题，但用这个数据分析业务本质却不够准确。在中国，很多制造业企业内部其实涉及了大量服务，有一些形成了收入，或者变成了软件等数字化产品，成为了业务的有机组成部分，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内容隐含在制造业企业之间、产品买卖之下，没有被纳入统计。

这需要先对制造活动和服务活动做一些区分，制造实质上是对材料进行物理或化学形态的改变，而服务更多是面向用户、围绕产品开展的各类增值的无形活动，以往统计制造与服务的增加值时，经常将二者对立看待，但实践中制造与服务二者往往相互融合、贯穿始终，难以进行绝对划分。例如很多设备制造企业，他们给客户提供工艺开发、新产品开发、人才培训等服务，这些隐藏在制造之下的业务尚未构成直接收入，却是影响客户购买机床决策的重要因素。在广东、浙江等经济发达地区，有很多为制造业提供生产制造核心环节专业外包服务的企业，服务供给呈现多样化特征，且这些服务购买便捷、直达场景，其中不少隐含在制造能力中的服务价值未被充分识别与统计。

大量的制造业企业的运营也是被各种服务所“包围”。在发达地区，制造和服务的融合是非常深入和明显的。例如，浙江有一家为农机、工程机械供应齿轮的企业，年营收约为2000万元，其经营模式高度依赖专业外包服务，其机床调试、设备维修、工艺开发等核心环节依赖专业服务商支持，年度购买各类服务支出近七百万元，这家企业主要从事产品制造，但其业务开展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各类服务。这意味着这家制造业企业的业务价值是通过与一群服务业企业合作来共同实现的。

（二）我国企业产品的服务含量越来越高

近年来调研的很多专精特新企业，包括“小巨人”企业，向用户提供的并非单纯的产品，而是包含大量服务，呈现出鲜明的服务型制造特点。

从服务促进产品销售来看，例如，广州傲群是一家生产工业毛刷的企业，近几年承接了华为、戴森、日立等十多家家跨国公司的订单。最后从市场上实现价值的载体虽为产品，但订单的达成实际上依赖新产品开发、测试等一系列服务支撑，而这些服务价值并未单独计入营收。再如浙江一家全球最大的地漏生产企业，摒弃了标准化生产模式，采用订单需求驱动的定制化设计方式——针对酒店、别墅、学校、医院都可以提供不同的快速排水解决方案，可以专项生产相关产品，具有很高的服务水平和科技含量。

从企业裂变服务业务来看，还有广州一家紧固件生产企业，单个紧固件售价不足一毛钱，但用户在使用、仓储、物流、测试紧固件的过程中存在大量开支，在一些复杂场景下甚至能够达到螺丝购买价格的10-20倍，在这种情况下，该紧固件企业开始探索如何赚取用户使用所需的这部分服务的收益，并尝试引进全新的知识资产、数字化资产，开发咨询、诊断、精益服务、物流仓储等智能服务。目前该企业正为一些大型企业提供全流程服务，2025年新增业务规模1000万元，这一模式探索使得企业具备了新的业务增长点。

从服务促进企业出海来看，专业的服务能力有效提升中国制造业国际竞争力。例如北京精雕，是苹果、三星等顶级制造商的直接客户，如今在东南亚、美国市场与日本、欧洲企业展开竞争。其产品性能对比日本同类产品约为80分，但由于服务水平可达120分，大大提升了综合竞争力。例如该企业针对客户对机床效果的顾虑，提供打样服务——利用自有工厂完成客户零部件的测试与生产，待客户确认效果后再推进其采购流程；甚至可以为客户开展人才培训服务，如在越南联合高校开展人力资源培训等。

从服务催生新产品形态来看，高科技产品与数字化技术深度融合，催生了“产品即服务”的新模式，在智能手机外设等多个领域均出现模式变革。例如，深圳一家企业与亚马逊合作，将传统摄像头升级为智能摄像头，面向宠物饲养者、爱鸟人士提供鸟类识别、摄影、科普投喂等服务，现已成为亚马逊平台同类产品销量第一的企业。面向特定场景提供精准服务的模式也取得了良好成效。还有苏州一家工业软件企业，其年营收约3亿元且盈利状况良好，是我国工业软件出口的标杆企业，每年向日本、韩国、波兰、泰国、德国等国出口额超8000万元。该企业成功的关键在于性价比优势及精准服务细分场景，例如推出工业看图软件移动端以满足制造业企业移动办公需求。

以上案例充分反映出，先进制造业中有很多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企业，他们业务创新的主要方向是在产品价值链中进一步推进分工深化，开拓并导入新的服务。这些新的服务，有一部分是增强产品功能，提高产品竞争力，有一部分是围绕客户展开，提高客户满意度，但不管是什么类型，这些服务都是以制造为基础，以产品为载体，并且以数字化技术为主要手段。

第一，从大国博弈及全球价值链的视角，重视发展生产型服务业、提升制造业服务能力的战略价值。近年来我国众多企业，包括中小企业，正与日本、德国、美国等国家企业展开直接竞争，虽然在很多领域我国企业的总体水平与世界一流企业还有一定差距，但通过提升专业服务可以弥补这一差距，获得全球市场竞争力。如前述北京精雕的案例，其在马来西亚市场的成功打法可归纳为“性能无短板、服务有亮点”，与之类似，我国不少企业企业凭借打样、快速交付、测试等服务优势逐步赢得市场。例如厦门一家连接器制造企业通过引入相关服务体系，在国际市场上成功击败美国跨国公司，获取了价值3000万元的订单。 

第二，吸取美国等国家的产业发展教训，警惕制造业过度服务化倾向。20世纪80年代，美国制造业出现“轻资产、产业外包”的倾向，导致部分企业脱离制造核心业务，制造业竞争力下滑。例如，辛辛那提·米拉克朗曾是全球最大的机床制造商之一，面对日本和德国的竞争，其为了提高资本回报率，过度转向服务业务，但在该公司减少机床本体制造后，在新一代机床设计上的知识积累速度明显放缓，其控制软件和自动化解决方案越来越难与市场上最先进的机床本体适配，从而失去了市场竞争力。当前，我国部分企业也出现淡化制造业务的苗头，需要引起警惕，在推进制造业服务转型过程中，要吸取历史教训，坚守制造业核心能力，筑牢产业根基。

第三，注重系统布局全球化的服务能力。制造业出海已成为当前我国制造业潮流，但服务布局尚未同步跟进。例如前述的北京精雕在马来西亚、越南、美国的服务布局仍以单点为主，缺乏系统性的全球服务网络。我国制造业基础雄厚，更需要推动服务能力的协同发展与全球布局。

第四，要重视我国制造业专业服务发展不均衡的问题。服务发展不均衡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智能制造服务更多向大企业倾斜，中小企业获取专业服务的渠道有限、成本较高；二是区域发展不均衡，北方地区服务体系建设滞后，部分城市甚至缺乏软件开发、系统集成等基础人才，形成“服务荒漠”，严重制约区域产业发展。

第五，充分发挥中国制造的能力优势与场景优势，系统推进我国生产型服务业的商业化、体系化与协同化。当前这一领域部分企业虽然在细分场景中表现突出，但如果缺乏体系化推进，包括产业政策与金融资源的支持，将难以实现从亮点到平台的跨越。未来还需进一步加强产业规划与政策协调，推动我国生产型服务产业的高质量发展。